他想:温行出来的时候,也是想要安慰的吧?
他想:他的衣服应该也湿了,依江公子的身体,会觉着冷的吧?
他还想:有人温温柔柔的替宋选擦干净头发,温行看见了,会不会觉着有些难过呢?
他一甩袖子,自城楼御剑而下,脑海中将温行可能在的好几个地点过了一遍,直奔城郊的小房子去了。
按叶酌的猜想,温行到这个大阵不过几天,唯一可能眷恋的地方,也只有仙君种满金钱草的小屋子了。
然而他挥开门,小屋空空荡荡,寻遍厨房小院,依旧没有一个人。
“奇了怪了。”叶酌急的不行“我这倒霉孩子到底去哪儿了。”
他一时都忘了身负修为,急急忙忙的坐回室内,用笔沾了朱砂打算画一道寻踪符,然而心浮气躁,画道一半险些一个手抖,最后磕磕绊绊的画完了,从床上寻了一缕头发,手指一燃,遍急急去查看结果。
符咒指着的地方,居然是他家周围的一片芦苇地。
叶酌捏着那符咒的灰烬,小心翼翼的往芦苇地那块走,如今恰好是一年年末,冷的厉害,芦花却还是雪白白的一片,这植物靠水而生,此地本就是大片的浅水沼泽,空气湿的厉害,比边城其他地方更冷。
叶酌小心的拨开芦杆,唤道“温行?”
他明明可以御剑当空,俯视有没有哪处苇丛低矮,有人行动的痕迹,并快速的找到温行,但他莫名其妙就觉着这样会吓着他,就像主人去寻找在家门外被人欺负了的猫,是不可以一下子跳过去的,一定要耐心的,一点一点的靠近,让他认出来是你,主动被你带回家才可以。
果然,他绕着苇丛走了片刻,看见前头芦花轻微的晃动。
温行背靠一处低矮的灌木,高挺的芦花密密麻麻,遮过了他的头顶,谁也看不见他,所以他难得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用了一种很小孩子的,松松抱膝的坐姿。
——当初在引梦符中,他一个人在白狱底下的时候,也是这么坐的。
叶酌走过去,声音发苦发干,却还是笑了一下,柔声问他“怎么坐在这儿?不冷吗?”
温行无知无觉,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
叶酌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摸到了他的手,问他“回家吧,不冷吗?”
然而他摸上去的瞬间,温行如过电一般,下意识后退,若不是他背抵在树上,简直仰头摔倒,他飞快的睁开眼,然而焦距却并没有落在叶酌身上,直到手指捏到了叶酌帷幕的薄纱,才安静了下来,动了动唇,做了两个微不可见的口型。
他问“仙君?”
叶酌包住他冰凉的指尖“是我。”
他仔仔细细的打量温行,见他皮肤底下隐有未退的红痕,眸中更是空茫一片,不由道“你看不见了?也……听不见?”
温行并未说话,却悄悄调整了坐姿,将脊背挺直了些。
叶酌从未如此的难过。
他拉过温行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写“是我,先和我回家去。”
——叶酌却也并未想到,他平生难得一次不鬼画桃符的写字,居然是在如此境地。
谁料这回温行居然没有乖乖被他牵走,他眼睛看向叶酌的方向,颇为无力的勾了勾嘴角,居然摇了摇头。
叶酌本已经打算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不由停下来,又写“怎么了?”
温行一只手被他握住,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片刻,寻到了一截枯枝,在地上写:
“难看。”
“修炼不了。”
随后便撇过了脸,不在看叶酌了。
他的头发还是是湿漉漉的,恰好披散下来,遮住了半个面容,水顺着下颚滚下来,落在土地上。
叶酌怔怔的盯着那两排字,片刻后,眉毛揪在一起,嘴角无力的挑了挑,露出了一个极为难堪的苦笑。
——他读懂温行的意思了。
因为如今形貌不堪,皮肤下的红痕隐约吓人,所以“难看”,失去了作为宠物的价值。同样,因为经脉不行,所以无法修炼,失去了作为弟子的价值,所以温行自我判断,他对仙君并无价值。
这种行为在叶酌看来极为荒谬,温行看来却分外理所当然,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到底要怎样和其他人相处。
他幼年入下泉,少时选为侍剑,青年时入白狱,所受到的教育是不对等和扭曲的,肃济道人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仙君弟子,修士楷模,却没有教会他如何交际,更没有教会他在正常的关系网中,童年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存在。
他没有被父母教导过,也没有被师兄弟照顾过,更没有被师长宠爱过,所以他不知道,生病的时候应该被拢在温暖的被子里直到养好,不知道受伤了可以要求亲亲抱抱举高高,更不知道他其实可以全无付出,就被师兄师长锦衣玉食的好好养大。
依叶酌的看法,他既然认了温行做弟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不管他。
但是温行不知道,也不相信。
他依然把自己放在一个可有可无的,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地位上,谨慎的评估着对仙君的价值,如今自觉失去了这个价值,甚至可能给仙君带来麻烦,他便自我主张的,将自己挪出了仙君弟子的位置。
温行本就是一个那么害怕麻烦别人,那么害怕被人讨厌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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