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的风靡,是一个渐近的喂食过程,长达几百年、这么大规模饮食结构的调整,沈哲子也不敢奢望能够凭着一些谎言阴谋的推动,就能在短时间内扩大到后世那么庞大的贸易体量,所以自然要在这有限的交易量中,最大程度攫取当中的利润。
想要达成这种商业目的,饥饿营销自然是最好的选择。趁着去年那场瘟疫的势头还没有过去,通过有限的供应,先将茶叶的价格标定在一个高企不下的位置上。其后随着这股势头的衰弱,再通过大批量的供应打压价格,继续扩大市场的规模。
还有一点比较阴险的用意,那就是眼下关中胡人对茶叶的需求量才最高,很简单,去年那场瘟疫死怕了。所以今年茶叶的交易行情火热,不用问这些商贾们所预定的客户是谁。
关中局势混乱,秩序上完全比不上河洛,自然也就不可能提供一个稳定的商贸环境。换言之类似薛涛这种购买茶叶向胡人输送的绝非孤例,而且敢于涉入其中牟利的,必然是与胡人中某些群体有着非常的往来关系。
河洛商贸兴盛,尽管管制也非常严格,但事实上也很难彻底杜绝各种物资向敌对阵营输送的情况。商贾是不讲人情的,唯利是图,这一点沈哲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行台的各种管理手段虽然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这种情况,但若是想将那些与胡人保持非凡往来的商贾尽数挖出来,其实还是力有未逮。若是查得太厉害,又难免会牵涉无辜,因噎废食。
现在可以通过茶叶这一种商品,直接将那些与胡人来往密切的商贾标定出来,让他们由暗处转到明处。
把这些人标定出来之后,沈哲子暂时也不会对他们动手,他还需要通过这些人来盘剥胡人手中资财。所以茶叶的这种交易模式,最起码还要维持个两到三年的时间。
之所以要如此,还有一点原因就是哪怕在江东,茶叶仍然不是一种主流的经济作物,生产规模上还有待培育。
等到茶叶的产量有了质的提升,胡人群体的市场也基本初成规模,而那些私通胡人的商贾们也基本被养肥了。然后就可以酝酿发动一场大倾销,直接将茶叶的价格腰斩打低,通过交易方式将那些热衷囤货的茶叶商人手中资财大量榨取出来。
而这又会引发下一个后果,那就是胡人会意识到茶叶绝非什么稀缺品,只是寻常饮用之物,他们这几年都在遭受那些黑心商贾的盘剥!
这些胡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如此被耍弄怎么能够忍受,可以想见必会因此滋生内讧。行台甚至不需要直接出手,便可以摧垮大量民间通胡渠道!
至于薛涛主动坦白交待,沈哲子表示事从权宜,可以理解。
但理解不意味着纵容,像是他拿自己来举例子,幼年虽有微弱卑劣,但如今他却是晋祚柱石、王业巨擘。言外之意如果你薛氏日后达不到很高的成就,这种私通胡虏的劣迹旧事便很难被抹去,甚至不排除秋后算账。
当然这些意思只在意会,说的太清楚反而不好。
薛涛听到沈大将军未有怪罪,反而出言加以宽慰,一时间也是感念良多,再作顿首叹息道:“今次所为,纵然事出有因,但劣迹确凿,难容狡辩。此前陋夫短困浅谋,无能化解乡困,只能出此下策。但如今既然仰受大将军号令教诲,岂能再作执迷无悔!”
听到薛涛表态似乎不准备再进行这桩交易,沈哲子反而有些不淡定,他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卖茶叶,其他可以暂不计较。既然石生找上了薛涛,而薛涛又向自己坦白,那么这个机会便不好错过。
此前经那些商贾之手将茶叶输送到胡人手中,那是因为行台没有相关的渠道。但相对而言,沈哲子还是比较喜欢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直销模式。
因此他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河东乡困详情如何,我是未有深知,也就不敢妄言指点。但薛君你久守地边,仍然困扰至此,可以想见贼势确是嚣张。虽然王师所向,绝不与胡虏相忍苟合,但眼下军用所重仍在关中,关中平定之前,平阳之贼也难作转望剿定。”
“石生自弘农流窜于北,未能被捂杀潼关阵前,因是殃及地方,这一点也是王师用事所未及。救命之货,他若求而不得难免更加凶厉戕害河东之众,不妨稍作予之。但如此珍物也不可平白给予,他要求多少也需有所付出,若敢恃众来抢,我必引众将之围歼河滨!”
薛涛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瞪大眼,他是真的没想到沈大将军这位南面强臣竟然如此关照于他!
沈大将军自然不会畏惧胡势,要知道石生就是在与王师对阵中溃败北逃,甚至于如果不是王师未在对岸布防,说不定石生已经被歼灭于弘农。认真说起来反而是他们这些对岸据守的乡宗们的存在,给王师歼敌造成了阻挠。
以王师当下之壮势,就算重点在关中,也根本无需忌惮石生那一部流窜之师。但是为了能够保全河东一地生民元气,竟然准许他继续这桩交易,这种关照已经不是单纯的赏识了。
跟沈大将军的大度相比起来,薛涛越发感觉到自己这种乡地之计当先的想法实在太狭隘,不免因此更觉自惭:“乡困确是实际,我等乡众也不敢因方寸安危而求阻王师大进关中之计。大将军垂恩关照,我等乡众必铭记此德,无奈乡土困乏难为重献,愿将此中利得毕奉行台,以求能得助一二王事疾用!”
这都是应有之义。
听到薛涛的表态,沈哲子便笑起来:“薛君何必妄自菲薄,若能得你才力相助,于我而言更胜物助良多。”
这些年来,沈哲子打过交道的人也有不少,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对薛涛这个人品性如何也大体有所了解。若是言之忠义坚贞,大公无私,这也实在过誉,但其人又不是单纯的那种豪武军头,于道德操守还是有着自己的坚持。
这是一个非常纠结的人,体现在行为诉求上便也非常复杂。一味的以名爵利好相诱,也不会收到太好的效果。但若说仅仅只是吹捧夸赞,欺之以方,又难免忽略其人务实的一面。
这么说似乎显得薛涛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想要名利兼得,但其实其人在这两方面需求都不算太大,也谈不上欲壑难填。只要摸准其人脾性脉络,反而要比单纯的武豪乡宗更加方便的抚定解决。
接下来的谈话氛围便一直很融洽,沈大将军以其宽宏雅量并谈吐素养,令得薛涛大感折服。虽不至于纳头便拜,但也是发自肺腑的认为沈大将军的确是无愧时誉盛赞。
沈哲子对薛涛也是颇为礼待,河东薛氏可以说是区域内最具代表性、势力也最强的武宗门户,若能得以妥善解决,对于日后地方的安抚与整顿都有着极为积极的意义。因此他索性推掉了午后所有的拜访应酬,倾谈至夜又将薛涛留下晚餐。
行台在礼法方面也没有太过森严的规令,晚宴时除了薛涛这个客人之外,沈哲子又将行台一些官员将领们召来,向他们郑重介绍薛涛其人。
汾阴薛氏乃是西征关中绕不过去的一个地方,行台一众属员们虽然此前没有见过薛涛,但这段时间围绕其人也都多有讨论。
此时眼见其人已成大将军座上宾,且以参谋祭酒的临时职务入事大将军府,言谈之间更是难掩对大将军的仰慕,众人也都心领神会,顺着大将军的心意对薛涛多有夸赞。
甚至包括此前力争要率奋武军进入汾阴将薛氏路障斩首铲除的萧元东,这会儿都不见厉态,凑在薛涛席间热情探讨与杂胡作战的战术方略。
这一夜自是宾主尽欢,薛涛也真切感受到沈大将军并整个行台对他所释放的善意,更加觉得自己今次入拜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此前他不敢轻易来见,还有一点担忧,就是因为自家并非世族显宗,又多闻江东看重门第时誉,担心会遭到羞辱贬低。可是如今看来,实在是他想多了,江东朝廷如何他还不知,最起码洛阳行台并没有因他门第而有看轻,表现出了对他足够的礼遇重视。
也正因此,薛涛颇有投桃报李之心,以回应沈大将军对他释放的认可与善意,当天夜里便直接住在了行台为他安排的馆舍中。到了第二天,更是积极主动的以参谋祭酒的身份加入到整个西征计划的筹备中。
在看到行台所组织起来的这个庞大参谋团队,薛涛也是大感诧异。这参谋团队中诸多郡县乡境时流,甚至不乏薛涛的亲故旧识。
而整个西征攻略的筹划也已经将近完成,除了各种周全且细致入微的资讯之外,就连各种作战方案都准备了多套,涉及各种各样的军情应变。
薛涛在叹为观止之余,也难免感到窘迫,他是真的想尽一份力,但似乎又无处发力。在思忖权衡良久之后,他终于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在他汾阴乡境中设立一个辎重大营,作为转存军资物用的一个中转站,这样可以大规模的缩短各种后勤物用调度的周期。
在此之前,薛涛是绝不敢动念主动将王师招揽入乡境的。可是在进入行台后,方方面面的见闻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浅薄。汾阴作为中转枢纽的位置,就算王师眼下不重视,但是随着战事进展,也必会成为一个当然之选,他是无力阻止的。
他如今主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也只是将一个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稍作提前,也算是向行台一种善意的释放。
王师入境,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乡土间的秩序,但也可以说是给乡土的安全再施加一层保障。而且从这些军务计划和沈大将军的态度来看,王师也并非急于短期内掌控河东,通过这段时间的磨合,也能让乡土得以更加平稳的过渡。
另有一点私心算计那就是,若是今次王师西征顺利,他们薛氏也不可能再独守乡土自足。借由这个机会,将整个家族导入行台统序之下,对于他们薛家而言也是一个自然且务实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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