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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家丁領賢信進門走向蓮花池,才靠近就看見蓮花亭上一個消瘦的身影形影孤單。

    「到這就行了。」賢信遣走家丁,不想驚動亭子上的人。

    賢信今日受南向如之邀上南府小酌解悶,但亭子上這瘦弱身影並不像是南向如或陸允文,他好奇悄悄挨近,才看清那個瘦弱身影是一名女子,她在亭內靜靜閱讀絲毫沒有發現賢信靠近。

    這是誰呢?衣著樸素但布料卻是精緻剪裁的上好料子、雖無驚艷的面貌但氣質如大家閨秀般知性大方,能識字讀書更不可能是南府丫環,那會是南兄的夫人?這陌生臉孔並非印象中斟酒的丫環碗兒、也非悅樓彈琵琶的芙月、更不是來南府拜訪的兒時玩伴伊人,難不成是南兄的大夫人鄭如?

    鄭如讀到一個段落抬頭,發現站在不遠處的賢信,趕緊匆忙起身,賢信因不認識鄭如也不知如何開口叫住她,還在思索時鄭如的身影已從亭子另一端消失,他只好踱步進亭子,看見一本來不及闔上的書被遺落在桌上,應是方才鄭如匆忙離去忘記帶走,而攤開那頁應該也是剛剛鄭如正在讀的那面。

    他好奇的挨過去看,向來溫和的表情頓時變得五味雜陳,自從他妻子過世後,他臉上的溫和沒再掀起任何波瀾,這一頁掀開的詩經又把他捲進埋藏心底的漩渦。

    〈齊風.雞鳴〉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賢信第一次遇見他的妻子言之音,就是因為這首詩。

    五年前,他、南向如、陸允文同在言氏書齋上私塾,南向如雖聰穎但不喜讀書,成天想女人的陸允文更不用提,兩人每次上課幾乎都在發呆跟睡覺,三人裡只有賢信喜書,他最喜歡去書齋的書房尋書挖寶,但他的喜好只限於言情之作。

    一日,他進書房又再尋他喜愛的艷情之作時,見一個女子蹲踞書架一角專心沉靜於書海彷入無人之境,賢信好奇是什麼樣的書能讓區區一介女子如此癡狂,觀察她好一會兒,女子才從書中抬起頭來,一見他慌忙走避,把書遺落在那,賢信靠近瞧,剛敞著的那頁是詩經〈齊風.雞鳴〉,賢信不禁揚起嘴角。

    識字的女子本就少,就算識字通常以讀市面三流小說為多,會去翻閱經典書籍如詩經的女子令賢信打從心底對她增加幾分興趣,再加上雞鳴是一首女子勸貪睡丈夫上朝的詩,賢信腦裡不禁呈現她在枕邊對自己說教的模樣,讓他心裡不斷鼓譟。

    從那次之後,賢信發現這個女子幾乎固定在同一個時間待在庫房裡翻讀詩經,他躲在書架另一側翻著手中的書,不時抬頭從書縫間偷窺她,她聰慧沉靜的神情令他難忘。想與她認識的念頭日與遽增,一日他親手抄下一首詩夾在女子翻閱的詩經中。

    〈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迴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迴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迴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隔日,賢信仍躲在書架另一側,看見女子進門,如往常翻開詩經,他留的字條像一片雪花,溜出書頁在空氣中翻滾一陣滑落下來,女子撿起字條,上頭是字跡工整的小楷,右下角還有落款『賢信』,她皺眉,二話不說闔上書,把紙揉成團,從此沒在書房出現。

    蒹葭是一首想靠近愛慕女子而無法靠近之詩,在言之音心裡,留下這首詩的賢信想必也只是個窩藏在書房的登徒子,於是她不願再進書房。之後她再看到賢信這個名字,是在她爹言喻的書房裡。

    言喻那天改學生寫的文,要言之音幫忙先看一遍分出佳作與劣作,她看到一篇文章字華辭豔,內容皆是男女情愛,她皺眉,能有如此文筆卻都浪費在風花雪月,看到文末工整小楷署名『賢信』,她二話不說把它歸到劣文。

    言喻大致翻一下言之音歸的劣文,最後停在賢信的紙上,細看一回「這寫的不錯阿。」

    言喻挑出賢信的文放入佳作裡,這舉動被言之音看到「爹,這文華而不實,盡是風花雪月,不可取。」

    言喻笑「之音,妳知道為何偉大的詩作足以傳承數百年嗎?」

    「字句優美,對杖工整?」之音不明白言喻為何如此問。

    「能感動人數千年的不是那些字句」言喻疼膩的看著從小就聰慧過人的女兒「是情。」

    「相較於國家興衰,男女情愛不就顯得微不足道?」言之音不以為然「男子不應該就是要有顧全大局,棄一己之私的情操嗎?」

    「自古功臣名將是成全大局,但他們背後犧牲多少父母的眼淚、多少妻兒的心碎」言喻感嘆「之音,能給自己幸福的往往不是顧全大局的功臣名將。」

    這個道理,在後來她爹生一場大病後,她便明白。

    書院本來收入就薄,言喻的病情來得急去得慢,沒人說書自然也沒收入,與言喻相依為命的之音也能靠著變賣家產應急,言家一度陷入困境,就在此時情深義重的賢信,對父女倆伸出援手,一來是感謝言喻的師恩,二來是對言之音的擔憂,畢竟言之音身子怎堪日以繼夜照顧她爹的操勞。

    那個當初她不屑滿腦只有小情小愛的賢信,卻是在緊要關頭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替她分擔多少擔憂的日子,只有靠在他肩上那份安全感,她才有辦法入睡,他已經成為她生命裡第二個不可或缺的男人。

    在之音細心照顧下,言喻的病情漸漸好轉,大病初癒後不久,賢信已經沒有理由待在之音家裡,離開前他親筆抄寫一首小詩當面交給之音。

    〈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之音將紙小心翼翼折好,收入衣帶,上前抱住他,他也緊緊抱住她。

    之音嫁給賢信一年後,她懷上他的孩子。

    「說好有蕡其實,不只一個,妳還要給我生一打。」賢信看到之音抽屜裡珍藏當初自己抄寫給她的小字條。

    那天之音看著賢信字條上工整小楷的笑容,彷彿成為不能前進的永遠。懷胎十月後,她難產死了,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有那個依稀的笑容和象徵夫妻生活充滿希望與憧憬的桃夭詩條。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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