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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一壶浊酒尽馀欢

    我要做首辅 作者:青史尽成灰

    唐顺之正好戳中要命的地方,如果嘉靖一心包庇也没话说,只管放水就是了,可听说王忬的密奏送上去,嘉靖把内廷四大太监都叫了过去,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要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从安陆跟着嘉靖去京城的,伺候了几十年,还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皇帝光是骂还不解气,还亲自拳打脚踢,听说把门牙都给打掉了,皇帝的愤怒可想而知。

    赵文华想想脖子根就冒冷气,急忙问道:“义修兄,该如何是好,还请你不吝赐教。”

    “梅村公,赐教不敢说,陛下之所以愤怒,除了织造局的奴婢胡作非为,还有一点,就是织造局秉承皇命,供应宫中花费。陛下数十年躬行俭约,花费极少,可织造局竟然逼得丝绸商人勾结倭寇,强抢百姓土地,改种桑田,扩大丝绸产量,弥补亏空。试问,这套说辞行得通,将陛下置于何地?”

    还能置于何地?

    靡费无度,昏庸无能,贪图享乐,官逼民反,就差一顶亡国之君的帽子,额不,就算桀纣一般的帝王,也只是压榨百姓而已,还没有发展到勾结敌国的程度吧!

    稍微想想,就不寒而栗。

    这也是嘉靖把王忬赶走,交给更油滑的赵文华处置的原因所在。

    离京的时候,老干爹严嵩,还有干兄弟严世藩都把这层意思告诉了赵文华,唐顺之虽然远在东南,竟然把帝心猜的这么精准,不由得让赵文华感叹,这位同窗的功力涨得真快!只是他远在天边,对京里的情况还不熟悉。

    赵文华叹口气,压低声音说道:“义修兄,也就是你们说陛下节俭,为了修炼长生不老,咱们的陛下盖宫殿,修精舍,四处弄稀奇古怪的药材,什么灵芝,首乌,千年人参,哪一样不是靡费万金。说句实话,织造局能维持到现在,算是他们的本事。”

    唐顺之微微一笑:“梅村公,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是这话你敢和陛下说嘛?”

    “我活的不耐烦了!”赵文华悚然说道。

    “呵呵,所以说关键不是我们怎么看,而是陛下怎么看?”唐顺之意味深长说道。

    赵文华又是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当年刚正不阿的唐荆川吗?竟然懂得逢迎圣意了,真是天下奇闻!

    自己此番南下,也有请唐顺之出山的意思,严嵩就怕请来一个冤家对头,哪知道唐顺之的言谈竟然变得如此顺耳,实在是意料之外。想混官场,谁都要低头,堂堂的荆川先生也不例外,赵文华高兴地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转念想到眼下的难题,又愁云遮顶,的确如同唐顺之所说,关键是嘉靖的心思,道君皇帝是决然不会承认他花费众多的,只会把责任怪到下面的人,是他们贪墨了银子,胡作非为。光是这两条,他们就活不了。

    原本自己还想着照顾内廷的面子,高抬贵手,现在恐怕是不成,哪怕得罪内廷,也要把织造局都拿下。

    可是说着容易,谁会甘心受死,上至杨璇,下至朱志良,都破罐子破摔,拼命把责任往上推,往皇上身上扯,有的没的什么都说,这要是让嘉靖看到,第一个砍得就是他赵文华的脑袋,这个钦差难当啊,他甚至羡慕王忬了。

    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赵文华看到唐顺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忙祈求道:“义修兄,你可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给我出个主意。”

    唐顺之颔首微笑,突然扫了一眼身后的唐毅,笑道:“梅村公,咱们不妨先听听这小子的主意。”

    怎么又是我啊!

    唐毅这个骂啊,让我当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好不!

    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和他搅在一起肯定没有好下场,唐毅都把这位拉近黑名单了,偏偏唐顺之还给他刷存在感。唐毅就不相信,凭着唐顺之的聪明才智,会想不到处理办法,非要把自己推出来,简直坑死人不偿命!

    有外人在,唐毅又不能耍驴,只能老老实实当狗头军师,略微沉吟,突然想起一个典故,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怎么,有主意了?”赵文华好奇问道。

    唐毅连忙躬身,说道:“小子有个朋友,他是猎户,有一天上山打猎,却不巧被另一个猎户给射伤。他想多讨要一些钱财,可是对方只答应给他看病治伤的费用,二人争执不下,我这位朋友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先是去了王郎中那里看伤,王郎中只是把露在皮肤外面的箭杆锯断,留下了箭头在里面。射伤我朋友的那位顿时就不干了,说怎么可以只锯掉箭杆,而不管箭头呢!您猜那位王郎中怎么说,他说我是外科郎中,只管外面的,要解决箭头,去找李郎中。那家伙无奈,只好带着我的朋友去李朗中那里,一个伤治了两次,诊金两份,我朋友正好从郎中那里拿到了额外的补偿。”

    这个故事新鲜,赵文华思索一会儿,恍然大悟,笑骂起来:“好个促狭的小子,你哪是说你的朋友,分明是说衙门吗?”

    唐毅腼腆一笑,“钦差大人法眼如炬,小子不敢反驳。”

    “嗯,有趣,果然是有趣得很!你这么一说,本钦差心里有数了!”

    赵文华久历官场,遇到“锯箭”的事情何其之多,比如某个案子,知府衙门就会批示“实于法不合,特令知县严明查办”,于法不合就是摆在明面上的箭杆,轻松锯掉,至于如何查办,那就是深埋肉里的箭头,让知县闹心去吧。

    听弦歌知雅意,赵文华何其聪明,唐毅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要想把案子办好,就必须把箭头和箭杆分开,简单说,就是切割处理,分摊罪责。

    讨来了主意,赵文华又随意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义修兄,还有这位唐小友,等我处置了案子,还要来叨扰。”

    唐顺之欣然点头,唐毅也笑道:“钦差大人,再过半个月,盐铁塘就能修通,到时候还请大人观礼。”

    “一定,一定要来!”

    赵文华心满意足,回到了苏州钦差行辕,立刻下命令,把一杆案犯都带了上来。首先嘉定知县朱志良丢城失地,理应户灭九族,天心仁慈,判处斩立决。商户沈良,勾结倭寇,丧心病狂,罪不容诛,斩立决,家产充公。织造太监杨璇收受贿赂,辜负皇恩,判腰斩,手下太监或是斩立决,或是充军发配……另外其余地方官吏有怠忽职守者,降级罚俸不等。

    消息传到太仓,唐顺之不由得拍案而起,一伸手把唐毅揪过来,按在公文前面。

    “看看吧,赵文华把箭锯得真开啊!”

    唐毅呵呵一笑,“先生,非如此这帮人也不能伏法,总之恶人都死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狗屁!”唐顺之笑骂道:“没有明正典刑,算什么好事?我是真不知道你小子脑袋里装的什么玩意,竟然懂得把罪名切开,一人承担一段,也亏你想得出来?”

    “许是在厨房做菜的时候领悟的。”唐毅嘿嘿笑道。

    唐顺之突然来了精神,笑道:“许久没吃你做的菜了,去给我弄几个,记着要拿手的,别糊弄!”

    曾记得第一次和唐顺之正式见面的时候,他也吩咐自己做菜,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又提到了,唐毅自然心有所悟。

    到了厨房之后,用心清洗每一件厨具,精挑细选食材,煎炒烹炸,格外认真。长桥豆腐,银丝长鱼,烩甲鱼,卤糟猪蹄,蜜枣扒山药……十几道菜,色香味俱全,外加一大坛绍兴花雕。

    吃饭的地方也讲究,一湾活水,潺潺流过,河边成片的栀子花开,洁白如雪,诗情画意,香风扑面,唐顺之满意地笑道:“不错,就凭你的手艺,实在不成,做个厨子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到了这时候,还这么毒舌!

    唐毅同样不甘示弱:“夫子说过,食色性也,叫几个姑娘来助兴吧!”

    “好啊,你要是觉得不煞风景,只管叫。”唐顺之无所谓道。

    唐毅终究没这个胆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你一杯我一盏,精致的菜肴也没了味道,只是机械地吃着。

    夜色越来越浓稠,唐顺之把筷子一放,颓然长叹:“有话堵着,吃得不舒服,咱们先说说话吧。”

    “早该这样了。”唐毅松了一口气。

    唐顺之长叹一声:“我要走了。”

    半晌唐毅没有动静,唐顺之气得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就没什么话说!”

    唐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生,不要委屈自己。”

    话不用多,霎时间唐顺之的眼圈通红,泪眼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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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理下前面的情节,今天只有一更,抱歉!

    第108张 今宵别梦寒

    唐顺之幼年早慧,经史子集,无一不通,才名远播天下,二十三岁中探花,全国第三,而且还是三年一届,比起后世所谓的高考状元,强悍一万倍。不要急着膜拜,其实他是公认的第一名,只是因为得罪了主考官首辅张璁,即便如此,也只敢把他降为探花,要是名次再低,天下人的口水就能淹没了堂堂首辅。

    唐荆川,彪悍!

    早年成名,唐顺之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初入官场,就赶上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由于正德皇帝无后,嘉靖以外藩入继大统,即位之后,为了给死去的父亲争尊号,和杨廷和为首元老重臣展开了漫长的争斗。

    朝堂之上,忠贞之士丢官罢职,甚至丢了性命,幸进小人窃据高位,首辅张璁六年时间,从三甲进士升为内阁首辅,旷古绝今,把大明朝的体制破坏殆尽。

    做这样一个小人的门生,唐顺之是痛苦的,没有多久,他就请辞回家。等着盼着,十年光景过去,张璁成了明日黄花,唐顺之终于迎来了起复的机会,重新入朝为官。

    哪知道他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竟然和好友去拜会当时的太子殿下。敏感的嘉靖皇帝被触动,毫不犹豫把他赶回了家中。

    此番回家,唐顺之干脆潜心治学,抛开城市的喧嚣,住在小村子,晚上把门板卸下,睡在上面,一件衣服穿十几年也不换。隔绝物欲,一心苦读,除了经史学问,还学射学算学、天文律历、山川地志、兵法战阵,下至兵家小技,更是曾向一位河南人杨松学习枪法,练成文武双全。

    沉心静气,又是十几年的功夫,他著成《六编》,名动天下,光是请他出山的奏折就有几十本之多。

    可是唐顺之心里清楚,此时并不是最好的出山时刻。

    严党专权,势大如天,要想做事,就必须趋附严党,对于他这种拥有道德洁癖的人来说,不亚于钝刀割肉。

    换成旁人,或许会选择甘老泉林,可是唐顺之不能,作为士大夫的责任和使命,他不忍心东南生灵涂炭,倭寇横行无忌,他必须为多灾多难的百姓做事情。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唐顺之一直在两种力量的撕扯之中,痛苦而又内疚。最初答应魏良辅,教唐毅学问,不过是排解心中的忧愤。可是渐渐地这个小家伙的种种作为,竟然让唐顺之刮目相看。尤其是面对着成千上万的灾民,他不学贪官污吏那样的漠视,也不学清流的无力呼喊,而是真正打破常规,去解决问题。

    一条废弃千年的运河,竟然成了撬动局面的关键。那些视财如命的商人乖乖把钱送到了他的手上,山穷水尽的难民迅速翻身。可以想见,只要运河修通,他们很快就会过得比以前好上万倍。

    唐顺之知道太多历史上的清官,他们无不打着救民水火的大旗,轰轰烈烈抑制豪强,为民伸冤,也大多为万民拥戴,名标青史。

    可是这样的清官真的有用吗,或许有,但是用处不会太大,他们就仿佛清澈的溪流汇入涛涛江水,很快就会销声匿迹。

    老子说:和其光,同其尘。

    不是让你真正变得和浊流一样,而是能够驾驭清浊,把官民士绅都放在心间,就像唐毅一样,做到方方面面都受益,当然,其中难免妥协,难免苟且,难免不尽如人意,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头一次,唐顺之不再掩饰心中的赏识,满意地看着唐毅,就仿佛看着子侄一般。

    可唐毅却没有多少喜悦,唐顺之虽然明白了,悟通了,可是他终究没法做到自己一般“无耻”!强烈的道德感是他痛苦的源泉!

    “先生,要不再等等,严嵩老贼早晚会倒台的……”

    “不,你错了!”唐顺之断然说道:“就算严嵩倒台,姓徐的取而代之,他真的就比性严的好吗?”

    “怎么不会,徐阁老清正廉洁,天下皆知,又是心学中人,怎么也比严阁老强之万倍!”

    “呸!”

    唐顺之毫不犹豫啐骂道:“华亭徐家这些年都干了什么,欺男霸女,抢占土地,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他们一家的田产在十万亩以上,收入的钱多少都供给徐阶在京城的花费,我不信他一点不知道!远的不说,眼下的这个案子,为什么能压下去,你的锯箭法真的很高明吗?”

    唐毅脸色一红,不由得低下了头。

    “就冲着徐玑帮着沈良搅和,他徐家就不干净,肯定也想,额不,应该已经霸占了不少田地。此事捅出来,大家都不好过。就连王忬也不干净,他是奉了密旨调查,可是查出的口供为什么不公之于众,而是密奏皇帝,换来了赵文华这个钦差。说白了,太仓王家也有问题!”唐顺之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大声疾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天下如蜩如螗,不管姓严还是姓徐,都是一丘之貉,我唐顺之自负所学,若还顾及名声,不敢为百姓一争,我才真正该死!”

    此番话一出,唐毅脸涨得通红,没有人比唐顺之看得更清楚了,只是这种清醒对他却是痛苦的惩罚!

    “先生,晚生敬你三杯”

    唐顺之微微点头,喝干了三杯酒,脸色越发红润。突然自嘲地笑道:“二十多年,不觉两鬓斑白,我早已经神衰力竭,若还不出山,只怕魂归邙山,抱憾终身。唐毅,你不一样!”唐顺之突然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唐毅。

    “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积蓄力量,答应我,一定要改变这个天下!汉唐以来,从王莽算起,一直到熙宁变法,历代改革者多半都以惨淡收场,我希望你能够做第一个彻底成功的人!”

    希望还真高啊!

    唐毅满心苦水,想要超越那些前辈,难度还真不小。

    “晚生尽力就是。”

    “呵呵,我相信你能行的,无论做人做事,你都比我要强之万倍,只要你能进入官场,肯定所向睥睨,无往而不利!”

    “先生过誉了!”

    唐顺之呵呵一笑:“你当我是夸你呢?”

    “先生的意思?”

    “我是让你先考上科举再说,做不成进士,你什么梦都别想。不光要考上进士,还要考到前面,才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理想是杨玉环,现实是赵飞燕,无论如何,还是要啃八股文这坨臭狗屎。

    这几个月来,唐毅虽然忙着各种事情,读书没有年前勤快,但是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会苦读诗书,琢磨着如何破题,如何把枯燥的八股文写得妙笔生花,虽然距离高手还有差距,唐毅敢说自己摸到了门径。

    “先生只管出题就是。”

    “好!”唐顺之突然用手指沾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

    随口说道:“破题吧!”

    唐毅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这不是赵闻为难自己的时候,弄得题目吗,怎么又来了?莫非自己还要说天地之间有一混蛋?唐毅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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